〇 李华摄影
禅宗的超常规手段有点吓人，还是先讲故事。
故事是丹霞天然的。
这是个奇人。别人都只有一个师父，他倒有两个，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两个师父还分属两个系统：石头希迁是青原行思系的，马祖道一是南岳怀让系的，但在当时都已名满天下。丹霞天然居然占尽风流，那他是什么人？
儒生，原本是准备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只因为途中遇到一位学佛的禅者，才彻底改变了人生。
禅者问：施主到哪里去？
丹霞天然说：考公务员。
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做活菩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霞天然立即改道。
到哪里去？
去江西见马祖道一。
〇 金瓶梅是谁 / 黄永厚绘
马祖道一的故事前面讲过，他是南岳怀让用砖头磨镜子点醒的。丹霞天然见了马祖道一，既不磨镜子也不坐禅更不说话，只是跪下来把手放在额头上，意思是要剃度。
马祖道一明白：这家伙不好对付。
于是他说：石头希迁才是你师父。
丹霞天然被当作烫手山芋一脚踢到南岳衡山，见了石头希迁又故伎重演。希迁却不吃那一套，不由分说便让他进了厨房。头发也不剃，杂活倒干了三年。
好在机会也说来就来。
某天，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
丹霞天然却洗了头在他面前跪下，意思是我这头上“杂草”也该铲除。石头希迁只好为他剃度，并准备说法，丹霞天然却捂住耳朵掉头就跑，一口气又跑回马祖那里。
这次他直接进入僧房，将那坐禅的僧人当驴骑。
一众僧人惊慌失色，跑进方丈室向师父报告。
马祖道一也只好来看他。
然后说：我子天然。
意思是：你倒天真可爱。
丹霞天然立即翻身，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
从此，他便叫作天然。
由于终老之地在河南南阳丹霞山，所以叫丹霞天然。
〇 师徒对话 / 黄永厚绘
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立即就让这位禅门新秀名声鹊起，然而此人却依然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某年在洛阳慧林寺，由于天气寒冷，竟然将木头佛像烧了取暖。
院主也就是监寺吓了一跳。他呵斥说：你这是哪里来的野和尚，为什么烧我木佛？
丹霞天然不紧不慢地拨着灰烬说：取舍利。
这里说的舍利就是舍利子，也就是释迦牟尼或得道高僧遗体火化后的结晶体，历来受到佛教徒的供奉和礼拜。为了取舍利而烧佛像，至少听起来冠冕堂皇。
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
丹霞天然说：没舍利吗？那就再烧两尊。1
啊！对待佛祖，也可以这样？
当然。因为破执的超常规手段就是：
呵
佛
骂
祖
这跟当头棒喝其实是配套的。那个动不动三十棒的德山宣鉴就说：我这里无祖也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和普贤是担屎汉，从佛祖、菩萨再到禅宗祖师一个不少地全骂完了。同样，动不动就一声断喝的临济义玄也明确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2
看来，从非常规到超常规，也只有一步之遥。
问题是，破执就要呵佛骂祖啊？
是的。因为众生执迷，总认为世界上有某种东西不能不死认，比如号称三宝的佛、法、僧。死认就执着，死不开窍就只好雷劈。树倒猢狲散，擒贼先擒王。为了破执，只好壮士断腕以身试法，拿佛和祖师开刀。
这就叫：
直截了当地破执
是啊，最伟大最庄严最神圣的都可以不当回事，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恐怕就只剩下“我”了。
所以，我，也要否定。
比如马祖道一的法嗣兴善惟宽。
有人问兴善惟宽：狗也有佛性吗？
惟宽说：有。
那人又问：和尚你有吗？
惟宽说：我没有。
那人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你没有？
惟宽说：我不是一切众生。
那人便问：不是众生，莫非是佛？
惟宽说：我不是佛。
那人又问：既不是佛，也不是众生，那是什么东西？
惟宽说：也不是东西。
这就奇怪！禅宗不是主张发现自我吗？
没有我，又如何见性成佛？
对不起，这就是执了。
执，就是一定要有我，或者一定没有我，还是分别心，是二，必须破除这个执念。
举刀刺过去的，还是兴善惟宽。
有一次，某位僧人向他请教。
那人说：请问大和尚，道在哪里？
惟宽说：就在眼前。
那人说：既然就在眼前，我怎么看不见？
惟宽说：因为有“我”，所以看不见。
那人说：那大和尚你，看得见吗？
惟宽说：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见。
那人说：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了吧？
惟宽说：没有你也没有我，谁看啊？3
哈哈！这才真是精彩之极。
其实那人开始就错。什么叫作道在哪里？当然在觉悟者那里。觉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不觉悟它就远在天边，大彻大悟它就近在眼前。问怎么看不见也很可笑。道，也是可以用眼睛去看的吗？这还是执着于我。心中有我就看不见，如果还要你呀我的，就更看不见。可惜这人死不开窍，又认为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惟宽又只好说：谁看啊？
什么意思呢？
破我执是破执，不是破我
是啊！如果自己都没了，要觉悟干什么！
那么，为什么要说自己“也不是东西”？
除了让对方开窍以外，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要给自己贴标签，非得认准了是佛还是众生，或什么东西。我就是我，干吗一定要有别人认可的身份或者说法呢？
什么身份或说法都可以不要，才是真我
当然，不一定要，不是一定不要。
一定不要，同样是执。
执着于我，执着于无我，也都是执。
那该怎么办？
不介意，不在乎，无所谓，就好。
现在，没什么可执着的了吧？
对不起，还有，比如不立文字。
其实这个执念可以没有，因为惠能早就说过：
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4
〇 李华摄影
可惜众生执迷，不知道认准了读经坐禅固然是执，非得什么都不说，也是。调皮的学生还可能拿这刁难老师：禅宗就是不立文字吗？那我考试的时候就交张白纸。
回答也不难：可以。你要成绩的时候，我就笑一笑。
哈哈，大家都不立文字。
剩下的事，就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悟性有办法得到吗？
没有。悟性要靠天赋，但方法可以学习。
注释：
1.见《五灯会元》卷五丹霞天然条。
2.临济义玄语见《临济录》，德山宣鉴语见《五灯会元》卷七。
3.见《五灯会元》卷三兴善惟宽条。
4.见《六祖坛经·付嘱品》。
0
推荐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34662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