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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放翁诗意 / 黄永厚绘

破执的手段有三种:常规、非常规、超常规。先说常规的。常规是明白道理,或者师父启发,或者自己觉悟。兼而有之的,有德山宣鉴。德山宣鉴是惠能的五世法孙,师父龙潭崇信。当时流行的习惯,是在禅师的法号前面加地名、寺名等等。宣鉴由于晚年在湖南常德的德山精舍驻锡,所以叫德山宣鉴。崇信则因为是成都龙潭寺的住持,因此被称为龙潭崇信。不过,宣鉴原本是反对禅宗的。他说,我们出家人千辛万苦皓首穷经,尚且不能修成正果,惠能那岭南野蛮人却说什么不立文字,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便挑了担经书去龙潭寺,扬言要剿灭禅宗。然而走到半路,就挨了一棒。当时,一位老太太在路边卖烧饼。德山宣鉴上前施礼。烧饼婆婆问:法师有什么事?德山宣鉴说:买点心。烧饼婆婆问:法师挑的是什么书?德山宣鉴说:《金刚经》。烧饼婆婆说:好!我有一问。答得上来点心白送,答不上来请法师别处去买。德山宣鉴想,我熟读佛经,还怕你问?于是说:请讲!烧饼婆婆说:《金刚经》上有句话,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请问法师要点哪个心?

德山宣鉴瞠目结舌。是啊,一个烧饼婆婆的问题都回答不了,读那么多经书又有什么用?因此到了龙潭寺,他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宣鉴进入佛堂,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大声嚷嚷说:久闻龙潭寺大名,今日来到此地,却是潭也不见,龙也不见。崇信却一点都不生气。他欠了欠身说:法师不是亲自来了吗?这话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种:尽管敝寺潭也不见,龙也不见,但是法师屈尊亲自来了,岂不是潭也有了,龙也有了?

第二种则是:既然敝寺潭也不见,龙也不见,法师为什么还要亲自来?

无论哪种,宣鉴都接不住招,只好行礼。当然,他也留了下来。

〇闻笛赋 / 黄永厚绘

某天晚上,宣鉴照例侍立在龙潭崇信身旁。崇信见天色已晚,便让他回房间去。当时夜深人静,星月全无,宣鉴走出门外,回过头说:天太黑。崇信便为他点燃了烛火。宣鉴伸手去接,崇信却又一口吹灭。于是宣鉴顿时开悟,倒头便拜。奇怪呀!从点烛到吹火,不过片刻时间,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动作,宣鉴怎么就觉悟了呢?这就牵涉到一个概念:传灯佛家认为,佛法就像明灯,可以照亮人心,也可以照破黑暗,因此把传法叫作传灯,佛法相传称为如灯传照。他们甚至还有传灯法会这样的仪式,信众们手捧莲花座灯,相互传递,接连不断,意在让慈光普照世间。所以,崇信点燃烛火就意味深长。没错,他是在传灯。不过,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知道,禅师传法跟数学老师上课可不相同。数学老师那里,一是一,二是二。禅师传法则相反,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们的动作和说话都有言外之意,或者说都隐含着让人觉悟开窍的暗道机关。发现暗道,触动机关,就会豁然开朗,悟得禅意。这就是前面说过的禅机。不妨把当时的场景再回放一下。宣鉴说天太黑。言外之意为:这世界太黑暗。崇信点燃烛火。言外之意为:佛法就是明灯。那么,为什么又一口吹灭了呢?不吹灭,就没有言外之意了。因为宣鉴说天太黑,很可能只是陈述事实。如果崇信为他点燃烛火之后,宣鉴接过来举着回房间去,便没有后面的戏,也不会有什么禅机。所以,必须吹灭,给他觉悟的机会。有机会,才是禅机。幸运的是宣鉴开悟了。这样一来,说天太黑才有了这世界太黑暗的意思,点燃烛火也才意味着佛法就是明灯。更重要的是,宣鉴明白了这盏明灯原本就在自己心里,师父不过帮着点一下,所以还得吹灭。烛火吹灭之际,便是心灯燃起之时。没有这个觉悟,崇信也是枉费心机。这就告诉我们:机会都是自己抓住的。

因此,宣鉴心中那盏灯其实是他自己点亮的。但是没有崇信,就点不亮。崇信不把那烛火吹灭,也不行。点灯吹灯是启迪,瞬间明白是顿悟,本案堪称传法的范例。

其中蕴含的道理,则正是禅宗的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宣鉴点亮了心灯,就是发现了自我。于是第二天,他就烧掉了带来的经书和笔记,彻底皈依了禅宗。是啊,两个动作就能顿悟成佛,为什么还要读经呢?所以说:读经无用。当然,如果你觉得读经很好,完全可以读。读经不是禅。一定不能读,也是执。那么,打坐吗?不打,因为坐禅无功。坐禅无功,是第二个道理。

〇刘姥姥 / 黄永厚绘还是先讲故事。故事是马祖道一和他师父南岳怀让的。这两个人可了不得。前者是中国禅宗第三代宗师,由于俗姓马而法号道一,所以叫马祖道一。后者则是六祖惠能的亲炙弟子,由于在南岳衡山般若寺做住持,法号怀让,所以叫南岳怀让。只不过,道一刚开始的时候,也打坐。其实这不奇怪。因为禅(Dhyāna)又叫禅那,在梵文中的本义是静虑,英文通常翻译为Meditation,意思是沉思或者冥想,通俗地说就是发呆。所以在一般人看来,心无旁骛呆如木鸡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就是禅。何况发呆也不错,至少心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运气好的话,还会有飘然欲仙或灵魂出窍的感觉。这时,是可能有灵感的。哲学家和艺术家喜欢发呆,道理就在这里。佛门弟子往往都要学习打坐,原因也在这里。可惜,这不是禅宗的禅。老是傻乎乎地坐在那里,也成不了佛。于是,师父便去禅房看他。怀让问:年轻人,你在这里坐禅,究竟图什么?道一说:成佛。南岳怀让便找了块砖头,在墙上磨。道一问:和尚磨砖干什么?怀让说:做镜子。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怀让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道一问:那要怎么样?怀让说:牛车不动,该打车,还是打牛?道一答不上来。怀让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学坐禅,还是要学做佛?如果学禅,禅非坐卧;如果学佛,佛无定相。像你这样整天坐禅,这不是学佛,是杀佛。马祖道一如醍醐灌顶,顿悟。实际上,惠能早就说得很清楚: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这就是怀让不主张坐禅的原因。禅是车,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车干什么?佛就在你心中,怎么不去找?当然,牛若肯走,车也可坐,否则仍是执迷。所以,如果你觉得打坐很好,也可以打。一定不能打,也是执。现在,我们可以把禅宗的主张总结为四句话:净土无理。佛也是人。读经无用。坐禅无功。这就是禅宗破执之时要讲的基本道理。如果讲不通,或者不明白呢?就得用非常规手段。那么,破执的非常规手段是什么呢?敬请阅读易中天著、黄永厚绘《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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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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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作家、学者、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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