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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图片来自《长安三万里》官方剧照

有人说,用心做特效,用脚写剧本,几乎成了国产动画行业的通病。

也许吧,也许。

但,最新出品的《长安三万里》(以下简称《长安》)却是用心写剧本的。

创意就很好。

一般都认为,动画片是给孩子看的。就算动画片中的杰作,其实是成年人在欣赏和叫好,但怎么着也得像迪士尼,打着为了孩子的旗号吧?

《长安》却敢吃螃蟹不蘸姜醋,居然选择以安史之乱为背景。

安史之乱当然很重要,那是大唐国运的转折点,却不关孩子们什么事。

那么,孩子们为什么能看下去?

只能解释为好看。画面好看,故事好看,人物好看,尤其是李白。李白也许是中国古代最招人喜欢的诗人,不信请看他的代表作《将进酒》: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豪放吗?

豪放。

慷慨吗?

慷慨。

但,五花马,千金裘,谁的?

主人的。

哈哈,慷他人之慨啊!

更何况,人家当真有“万古愁”要与你同销吗?

未必。

但,李白说有,那就是有。

所以,跟他一起过日子会如何,难讲。

只读他的诗,痛快!

也就是说,只有作为“诗人”的李白是可爱的,《长安》对他的人设也丝毫没有跑偏。他的天真烂漫,他的放荡不羁,他的没心没肺,都淋漓尽致。有人批评影片没有表现出李白心系天下的家国情怀,这恐怕是搞错了对象。有那情怀的是杜甫好不好?李白哪有?

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他同样没有。

只要看李白和高适对待永王的态度,那政治水平就高下立判。

李白却偏要说:天生我材必有用。

有啥用?

他不清楚,我们清楚,那就是当诗人。

诗是大唐的精神,是大唐的灵魂,也是大唐的生活方式。

只有海纳百川的大唐,才出得了李白。

这是大唐的荣耀,这荣耀高适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

可惜《长安》的编剧和导演太爱大唐,也太想求全。他们忙不迭地端上各种视觉盛宴,献上各种华彩乐章,让许多文化名人次第登场,而罔顾有无必要。

结果怎么样呢?

虽然也设置了李白和高适人生结局的悬念,中间没有跌宕起伏和意外惊喜的故事仍然像流水账,看电影就像看灯光秀和烟花秀。走出影院,不少人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春江花月夜》般的五彩缤纷和眼花缭乱。

事实上,当影评人盛赞孩子们在银幕前背诵唐诗时,一个问题也尖锐地摆在我们面前:这种观影的盛况空前,究竟是唐诗的魅力,还是影片的成功?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白居易的这两句诗,或许可以用来表示遗憾。

得也史诗,失也史诗

〇图片来自《封神第一部》官方剧照

乌尔善能拍史诗级的大片。

这是我看了《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之后的第一感觉。

开场就很震撼。大雪纷飞中的殷商王子和诸侯质子及其部队,丝毫不逊于恺撒率领的罗马军团。此后,这种阳刚风格贯穿始终,以至于尽管有狐狸精,全剧却并无妖气,至少我看不出。

如果有道学先生看出了,那也没办法。

以姬发(也就是后来的周武王)由崇拜殷寿,到逐渐发现其本来面目并反出朝歌为主线,也是对的,尽管《封神演义》前三十回主要写殷纣王的暴戾。但这完全不必拘泥。那部明代通俗小说的史观原本就可以商榷,何况还是拍电影。

殷商文明却值得大书特书。

这种古老的文明,青铜铸就,甲骨写成,绚烂而诡异,狂野又顽皮。尽管我很想看到的祭祀场面始终没有出现——或许因为不敢,或许因为不能,或许因为不必,但其他许许多多镜头已经展现出殷商的气质,足够恢宏。

那是对历史的敬重。

谁说中国人写不了、拍不了史诗呢?

我看能。

〇图片来自《封神第一部》官方剧照

可惜,史诗与魔怪很难兼容。

不少人把《封神演义》看作神话,其实不然。

它不是神话小说,更不是历史小说,而是魔怪小说。

神话与史诗是兼容的,尤其是英雄神话,魔怪却不能。

结果怎么样呢?

元始天尊之类连过眼云烟都算不上。

姜子牙滑稽可笑,杨戬和哪吒都是打酱油的。

总之,史诗的部分都很丰满,魔怪(或者神仙)的部分都很塑料。

一部好电影,拍成了两张皮。

在这里,我绝对没有批评和苛求导演的意思。

将史诗气质赋予《封神演义》这种烂片策源地,真是太难为人了。

没错,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

但,又有多少人愿意在电影院里思考这样沉重的话题?

所以,我倒是杞人忧天地想,如果当真以考古发现和历史研究,比如以李硕的《翦商》为底本,拍一部殷周革命的史诗级大片,会有票房么?

回头再看哪吒

无论从神话的角度,还是从动画的角度,饺子导演兼编剧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仍然无法超越。

这里面无疑有着众多原因。

比方说,最大限度地扬动画片之长,避动画片之短;扬神话故事之长,避神话故事之短,将神话与动画的结合效益最大化。

又比方说,使用当代语言和手段,使传统文化有了现代感。

再比方说,遵循电影生产规律,精心设计故事情节和情感起伏,让观众时而捧腹大笑,时而潸然泪下。

但,更重要的是人物塑造和精神升华。

具体地说,就是作为渴望认同的孤独灵魂,无论渴望和孤独,本片中的哪吒都远超《长安》中的李白;作为身不由己的叛逆人物,无论命苦和反弹,本片中的哪吒也远超《封神》中的姬发。

姬发毕竟是成年人,哪吒却是小孩子。

这是能够引起广泛同情的。

毫无疑问,这里面有《哪吒》得天独厚的地方。事实上无论《长安》和《封神》怎样努力,李白和姬发这两位历史人物,都先天地不如“魔童降世”具有内在的戏剧冲突,这是我们不能苛求那两部影片的。

但我还是要高度肯定《哪吒》给出的点睛之笔:

我命由我不由天。

有人嘲讽地说,这是一句“中二口号”——初中二年级学生的口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讲,但我这个高中生愿意告诉他,中国的古训从来就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传统社会的中国人也从来就是将终身大事交给父母和媒妁,将民事诉讼交给青天大老爷,没有过那“由我”的口号。

因此,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具有现代意识的。

事实上,人的意识一旦觉醒,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制约他的意志,决定他的选择,哪怕他前世是魔,生来是妖。

人是要有点精神的,电影也一样。

也许,这就是《哪吒》最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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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易中天

152篇文章 3小时前更新

知名作家、学者、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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