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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孙子是“反战”的,是“和平主义者”。

有没有道理呢?有。

第一,春秋战国,确实有“反战言论”,有“和平主义者”,比如墨子,比如老子。

第二,《孙子兵法》的《谋攻篇》,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句话,过去一般都这样翻译:打一仗胜一仗,并不是顶尖高手;不用发动或进行战争,就能让敌人屈服、投降,才是最高境界。不战而胜嘛!
 

怎样才能不战而胜?

孙子也有说法,叫做“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谋,就是谋略;交,就是外交。这些都是非战争手段。

比如蜀汉建兴三年(公元225年),诸葛亮征南中,马谡提出的“十六字方针”,就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三国志·马良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

后来成都武侯祠赵藩的《攻心联》,也说“自古知兵非好战”。孙子的话,如果也这样理解,那他的“和平主义”,就可谓“疑似”。

但是,对于这种解释,我心里一直犯嘀咕。

犯嘀咕也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不理解这样重要的一句话,为什么会安排在《谋攻篇》。

我们知道,《孙子兵法》的结构,跟《论语》不一样。

《论语》二十篇,篇与篇之间是没有逻辑关系的,每篇的内容也并非同一主题,篇名不过取自第一句话。比如《学而》,取自“学而时习之”;《为政》,取自“为政以德”。

《孙子兵法》十三篇,却是每篇一个主题。篇与篇之间,也有逻辑关系。

 

第一篇

《计篇》或《始计篇》

这一篇讲什么呢?讲战争的策划。

战争之前我们应该干什么,我们怎样计算,我们怎样谋划,这是做战争的准备。

第二篇

《作战》

讲什么呢?野战。

就是讲把军队开到疆场以后,怎么打。

第三篇

《谋攻》

讲什么呢?攻城。

因为春秋晚期、战国初期,已经不像春秋早期那样,把人家打败,追五十步就不追了。这个时候是追的,可能一直追到人家国都的城下,再攻下来,把这个国家灭掉。

这就是“战”与“攻”的区别,即“合陈(阵)为战,围城曰攻”。唐人李筌在注《孙子兵法》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作战》就是讲野战的,《谋攻》就是讲攻城的。《孙子兵法》前三篇,对应的正是当时战争的三个阶段——庙算、野战、攻城,李零先生称之为“战争三部曲”。(《兵以诈立》)

这就有问题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为什么要放在攻城阶段讲呢?在《始计篇》讲,不行吗?一开始,就策划好,通过政治谋略和外交手段让对方屈服,不是更省事吗?

退一步说,在《作战篇》讲,也行。

野战的时候,难道就不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难道野战的时候,就该往死里打;攻城的时候,就要往活里做?

讲不通啊!

 

第二,除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还讲过“反战”吗?

没有。

事实上,《孙子兵法》十三篇,从头到尾都在讲战争,讲打仗,没有一篇讲“反战”。

它的最后两篇,一篇讲火攻,一篇讲间谍。

这两个,一个“残忍”,一个“卑劣”,都没有和平主义所必需的人道精神。

实际上,如果孙武当真是赞赏“不用发动或进行战争,就让敌人屈服、投降”的,就应该再写一篇《不战》或《非战》或《免战》,而且应该放在卷首才对呀?为什么不呢?

这些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后来,在“天涯社区”的“关天茶舍”读到一篇文章,让我茅塞顿开。这篇文章的题目,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涵义》。作者署名“洛克”,发帖网友为“小园香径长”。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运用校勘学中的“本校法”,得出一个结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屈”,应该理解为“短缺”或“不足”。这是有道理的。

第一

屈,确实并不一定就是屈服,也可能是短缺、不足、亏欠,比如“理屈词穷”就是。理亏了(理屈),就没话说(词穷)嘛!

第二

“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宾语,是兵,不是人,也不是国。也就是说,并非屈人之国、屈人之人、屈人之君,而是“屈人之兵”。兵,当然可以理解为“军队”,但也可以理解为“军事力量”。

因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应该这样理解:

在攻城之前,先让敌人的军事能力(包括指挥能力和作战能力)严重短缺,根本无力抵抗。接下来,就有可能实现“不战而胜”的目标。

但要说清楚,这个目标,只是攻城阶段的战术目标。至多,也只是战役目标,绝非战略目标。

 

为什么这个战术目标或战役目标,

是攻城阶段的?

原因很简单,就因为攻城的成本太高,代价也太大。在当时的条件下,攻城几乎都是旷日持久、劳民伤财、吃力不讨好的事。

《谋攻篇》说,准备攻城的工具、器械,就得三个月。然后要在敌人的城下堆土,构筑攻城用的土山,又三个月。六个月下来,将领已经非常地焦躁,就驱赶着战士像蚂蚁一样往上涌。

可是,对方难道就不反抗吗?

这六个月时间,人家就没做准备吗?

结果,是我方战士死了三分之一,城还攻不下来。这就是攻城的代价。或者说,是孙子看到的代价。

比这更严重的,是唐人李筌注《孙子兵法》时提到的:后魏太武帝攻盱眙城,战士轮番上阵往前冲,掉下来一个,又冲上去一个。最后,弄得“尸与城平”,也没能攻下来。这样的代价,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此攻之灾也)!

事实上,一旦攻城,对方是一定会死守的。

为什么一定死守呢?因为对方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从国境线上一路败退回来,退到自己家里,实在退无可退。而且,这个城里面保存着宗庙和社稷,祖宗和家人也都在这里。一旦城破,敌人进来,很可能会把宗庙社稷都毁了,甚至会屠城,后果不堪设想。困兽犹斗,他怎么能不拼一死战呢?

显然,硬攻一个城市,只能是迫于无奈。

能不攻,就不攻。

这就要谋划,所以叫“谋攻”。怎么谋?

孙子的说法,是: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伐,就是“挫败”。

首先挫败敌人的政治谋略,其次挫败敌人的外交手段,再次挫败敌人的军事力量。实在不行,才去攻打敌人的城池,因为“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伐谋、伐交,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成本最低,代价最小,是为“上策”。

伐兵和攻城,都是真刀真枪地硬干,成本最高,代价最大,是为“下策”。

这是成本的考虑。

除了成本,还有效益。

在《谋攻》篇,孙子开宗明义就讲效益——
 

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

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这里的问题,在于什么是“全”,“国”又是谁的?

有人说,全就是“保全”。

国呢?有人说是敌人的。这就奇怪。战争,又不是慈善事业,为什么要保全敌国?

有人说是自己的,这也不通。你都打到敌人城下,都进入攻城阶段了,怎么还要考虑保全本国?本国没有危险嘛!

再说了,如果“全国”之国是“我国”,那么,“全军”之军岂非也是“我军”?

春秋兵制,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五百人为一旅,一百人为一卒,五个人为一伍。你对自己的保全,都到“伍”了,请问这仗还打不打?也没这么保全实力的吧?

其实,“全国”的解释有问题,“破国”的解释就更麻烦。请问,什么是“破国”之国?有人说是国家。那好,我再问,偌大一个国家,怎么“破”呢?

其实,这里的“国”,并非“国家”,而是“国都”,即“都城”。

春秋时代,诸侯的封域,叫“邦”。邦,才相对于今天的“国家”。国,则是都城,是邦的中心。国之外,是郊,是野,是鄙,再外面是疆。那是野战的地方,即“疆场”。野战之后,是攻城。

因此,“破国”就是“破城”。

都城一破,国就没了。

谁的都城?当然是敌人的。

兵临城下的,是“我军”嘛!

这就清楚了。“破国”之国既然是敌国,“全国”之国当然也只能是敌国。只不过,“全国”之全,并不是“保全”,而是“完整地得到”。

因此,所谓“全国为上,破国次之”的意思就是:

攻破这座城市,活捉或杀死其国君,是下策。让他们举城投降,让我军得到一座完好无损的国都,才是上策。

这不是“发慈悲”,也不是“维和”,而是真正的“全胜”。

这,就是孙子心目中的“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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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易中天

146篇文章 2天前更新

知名作家、学者、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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